相惜山茶(1)

八月底看完了《昭和元禄落语心中》,深受触动,于是起了贼心,想写一个佐鸣有关落语家、女形等等传统艺能在现代的生存状态,还有昭和平成交界时期日本艺能界的故事。双节小长假终于动了笔,也不知最终能走到哪里。总之,先写了再说。祝各位看官食用愉快(遁)。


(1)

 

有了光,于是有了影,于是生了温柔,于是透明变为浓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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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刚过。打开电视,满屏都是搞笑艺人们向广大视听者争先恐后鞠躬寒暄的喜庆嘴脸。室外黑夜的环境和冬日的月光让漫天大雪看起来像是灰色的尘埃。这雪下得过于密集,以至于雪花们发出了棉绒的着地声,使人产生一种从底部开始心房被灰尘缓慢堆积的错觉。能填满,但很不紧实。

 

一幕幕好戏正在被酝酿,没有什么观众所以属于悄然上演。

 

像在林立的刀塚中插了根绣花针似的,在银座开着一家传统和风小店。不大的老旧招牌上用一种张牙舞爪的诡异字体刻着“昙天”两个炭黑大字。简陋的门内却是别有洞天——木质回廊里没有灯火,甚是昏暗,但衣着考究的侍者们打着暗红的灯笼如鱼得水般来来去去,脚步像猫一样轻不可闻,乍一看就像一个个红色的鬼影。此时,他们需要服侍的房间似乎只有一个。房间处在走廊尽头,一扇画着粉色山茶的纸门会被偶尔启动。随着门的开合,从屋内漏出通亮的灯火和一阵富有节奏的太鼓乐声。过了一会儿,太鼓声毕,随即响起三味线明快的韵律。

 

“钟声响彻河岸——”

 

  “潮水涨起南风吹过——”

 

不见下座乐师。只有一名身穿黑色和服的金发落语家一边手舞足蹈地弹拨三弦,一边大张着嘴演绎古典段子《曝尸荒野》中的和歌《南钟》,情状极尽生动,夸张的沙性嗓音造成了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少年感。正儿八经的黑色羽织被脱置身后,拧成麻花状的绳结像一条白色小蛇乖巧地匍匐在浅绿色的榻榻米上一动不动。他身后立着块屏风,其上一左一右用鲜艳的油画颜料画着变了形的梵高向日葵和鸢尾,视觉效果极其奔放。脑袋大的花朵们把他夹在中间,势要将他吞进肚去。而专情的落语家对此浑然不知,自顾唱得兴起,连带眼角的细纹和脸颊上六道非常明显的须状胎记都皱出了喜感。

  

“乌鸦展翅腾空飞起——骨头还有吗还有吗?”汗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麦色的皮肤表层渗出滚落,有的顺着太阳穴划过颈部,没入衣襟。

 

和室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显瘦的黑色西装,正在喝酒。男人黑发黑眸,对比皮肤的瓷白,在明晃的灯火下让人不禁联想到那些得到精心保养的年久的钢琴键。男人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只在眉眼间透出几分时间也没能消磨殆尽的孤傲气。他举止从容,甚至带了点轻盈的意味,但绝不柔弱或不稳重,是那种处在拖泥带水的反面,但又未到达干脆利落的程度,这叫人乍看之下辨不出他的性质。他的一双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眼前的人。落语家的技艺不可谓不好,但他却平静始终,不曾发笑。

 

   没有下座,观众唯一,且没有笑声的,一席。烛火摇曳,在暖色落地灯的照映下,形成的光影效果并不明显,反倒是那股灰烬味儿的存在感更强些。心房里的灰尘已经积到七八分满了,蜡油融化的声音灰暗而轻飘,一缕白月光通过窗棂照入和室,打在落语家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蜷曲的淡金色鬼影。

 

黄昏斜照,钟声中乌鸦四散飞起,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新鲜的白骨暴尸荒野。一个色迷心窍的男人妄想与白骨化成的幽灵共度春宵——

 

   “——就这样,骨头进来我家,坐到我身边。”

 

   “哎呀,看啊,他坐到了水坑里!唉——那个人,把自己下巴钓上来了。”

 

   行云流水地收尾后,落语家郑重正坐,并收回挥在空中的手,缓缓低头行礼,金色发梢触地,就此静止般。照理说此处应有三味线做结,于是下座的缺席让这风风火火的一席结束得有点突兀。落语家并未立即起身,仿佛像在等待死亡一样平静。汗液沿着脖颈倒流回脸庞,划过胎记,流经太阳穴,没入发根,最后滴落在榻榻米上。

 

    黑发男人不紧不慢地饮尽杯中酒,放下酒盏,静坐了几秒,观赏汗水渗入榻榻米的情形。在气氛过分诡异之前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抬手,鼓掌三记。响声清冷,节奏里听不出局面可能的走向。他站起身,走向落语家,脊背上像装有一把长尺似的,颇为高大而清瘦的身躯呈现出了极其挺拔的姿态,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先是哼笑了一声,开口道:“亏你能把这种阴森故事说得这么热闹。”

 

   落语家闻言抬起脑袋,上身仍然低伏,一脸不要脸的灿烂笑容颇为为老不尊。要说狡黠不如说是种略带无奈的坦然。他道:“地狱即我所见。”露着一口牙齿像个白痴。

 

   黑发男人低笑两声,停顿了一会儿,居高临下地看向已起身正座的落语家,低声道:“是你。”

 

   落语家笑道:“落语家?”

 

  “老板娘说进来的人就是我在找的人。”

 

  “你怎么一声都不笑?”

 

“是我要杀的人。”

 

“真是挫败至极,挫败至极。”落语家低头自言自语,无辜地抓耳挠腮。

 

  黑发男人云淡风轻地冷笑,他不紧不慢地嘲讽:“你让我去笑命运开的玩笑么。”左手伸入裤袋。

 

  “呀——三味线有点生疏吧?不过毕竟是最后‘一席’,尽全力啦。可你居然不笑。嘿。”落语家苦笑得真诚。

 

    黑发男人始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下定论:“你的落语适合你。”他走到他跟前蹲下,与他目光持平,看着那双湛蓝的眸子,觉得那双眸子里有光在跳动,他继续说道:“可惜蠢得不够彻底,所以实在笑不出来。”男人波澜不惊的微笑里暗藏着某种危险,重点是,这微笑再怎么说对四十多岁的皮相而言也过于惊艳。

 

    落语家也笑了笑,再次低下了头。突然间他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黑发男人。双目相接,似有某种欲言又止的东西在二人之间这狭小的空间里交汇、交锋。“你动手吧。”落语家终于开口,平静的脸上面带笑意。黑发男人有一瞬间似皱了皱眉,他站起来,拉开距离。

 

    落语家以为他会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枪,然而他只是掏出了一把扇子,并且打开了它。扇面上画着一朵粉色的山茶花,接着他伸出骨节分明的食指和中指,捏住衬托花朵的一张墨绿色叶片,撕了下来。修长瓷白的两指夹着一片寸余长的墨绿叶片,像阴阳师捏着退魔的符咒。只不过这张“符”并非是用来张贴的,要封印的,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人的性命。绿得发黑的边缘映射出锋利的幽光,落语家看得有些出神。随后黑发男人随手丢了那扇子,注意到落语家追随那柄扇子而去的目光。夹着叶片的手垂在身侧,散漫的姿势又像夹了支烟。

 

    “我以为你……”男人刚要开腔,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女人短促的尖叫,瞬间脑中警铃大作。他向门口处投去鹰隼般犀利的一瞥,随即又看向落语家,只见刚还正座于前的人,此时已不在原地。抬眼只见他正以一种极为失衡的姿势,一把抓过身后的屏风,然后张牙舞爪地朝自己飞身扑来。

 

那三对猫须真是太不符合年龄了。这是机关枪的枪林弹雨到来前,黑发男人脑中最后的想法。到今天为止,他都不知原来这块图样诡异的屏风材质原来是防弹的。

 

    密集的子弹打碎了门,打碎了灯,打碎了酒盏,打碎了天花板,打碎了一切。门口传来的枪声几乎能震碎耳膜,但还是打不碎烛火。烛台倒在地上,蜡油四处飞溅,烛火伸出了它的舌头,欲品尝久违了的除却蜡之外的美食。

 

    破坏暂时停歇了,这样极致的暴力怎么可能长久,枪弹虽是主角,可也只是被利用的角色。空气中弥漫着肆意飘荡的灰色硝烟,却是比刚才更多了几分人气。有一块榻榻米有点被倒地的烛火烧焦了,不过火势还很不成气候。

 

    “卡!”紧张诡异的气氛顿时消弭。导演双目圆睁盯着显示器,黝黑发亮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红光,逐渐浮起笑意。最终他打出手势,喊道:“OK。”

 

    可以明显感受到全场三十几名工作人员全员松了口气。照明师甚至一个手滑晃动了照明大灯。熬到后半夜,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疲惫,但此刻疲惫中又透着欣喜。只见黑发演员从狼藉中坐起身,向这边急促地打了个手势,三四个工作人员便像听到了发令枪响的田径运动员,各自抱着一堆物品蜂拥进那促狭的和室布景。

“叫武打组的人准备了。”导演侧头交代小伙子助理。

 

忽然布景中传来工作人员如同战地情报传递般的喊声:“导演,漩涡先生负伤了!”。

 

“伤哪了?”导演连忙连同其他几名工作人员进到布景围了上去,一时间把狭小且一片狼藉的和室布景占得满满当当。

 

人群中心,鸣人侧卧在榻榻米上,右手扶着后腰,表情有些龇牙咧嘴,看得出是在极力忍耐。佐助半跪在他近侧,眉头微颦,俯身试探性地按捏鸣人腰部伤处。工作人员把被子一样大的羽绒服披到佐助身上,还有人递水递毛巾,他都视若无睹。“没事,我没事。”鸣人向所有人宽慰地笑笑,已有随行医护人员挤进人群,但佐助似乎没有挪位的意思,所以医护人员只好绕到鸣人另一侧为他检查伤势。

 

“不是什么大事,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鸣人看向导演和医护说,一边伸出右手试图把佐助推离,“没事继续拍。”

 

“不行。”佐助顺势收回手,但眼睛仍盯着鸣人,“他这样没法拍。”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导演及医护人员。鸣人飞快抬眼瞟了佐助几眼,似乎在使眼色,他低声说:“我的镜头不剩几个了吧,赶紧的。”说着就要起身。

 

这时,正好一群穿着统一黑色西装的打手打扮的武演陆续进了片场,手里拿着各种武器道具,有棍棒,有刀,还有枪,质感逼真。

 

佐助不动声色地扶住鸣人一条胳膊还有腰,让他起得尽量稳,尽量靠着自己。他扫视了一下那群刚进来的武演,又看了眼导演,然后把人完全交到了医护和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导演奇拉比目测五十多岁,体型胖得很艺术家,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也看着佐助,目光如炬。他们是老搭档了,知根知底。“先拍杀阵。他那几条最后补。”佐助撂下话,转身就出了布景,准备去了。谁都没说话。导演大手一挥表示默认。鸣人看着那个像柄刀一样锋利的挺拔背影,暗自叹了口气。

 

    在一堆人的簇拥下,鸣人被扶到一个拍动作戏用的厚垫子上,身上盖了条像被子一样大的黑色羽绒服,趴着是对腰部最适宜的姿势。

 

    “师傅[1],您真是宝刀未老啊。”那名年轻的导演助理恭敬地递过来一瓶插着吸管的热茶,脸上是由衷的敬仰和赞叹。“是啊是啊,简直惟妙惟肖,看着您我都要爱上落语啦!”一个化妆师小姑娘在一旁激动地补充道。“是啊,眼睛完全舍不得眨,就想着万一这条没过的话该多可惜。幸好导演居然一遍就‘OK’了哈哈。”导演助理和化妆师小姑娘开始忘我而兴奋地交换感想。旁边其他一些工作人员也逐渐加入了讨论,积极地附和着,似乎这事是个值得大论特论的大话题。

 

鸣人谦和地对着年轻人们笑了笑,说:“快几十年没在人前说,都生疏啦。”目光却不由地穿过人群之间的缝隙,附着在正于一旁和武演们彩排杀阵的,那个瘦削的黑色身影上。佐助正在武演的指导下记移动位置和对打动作。他手里握着一把日本刀,只是刀柄不是正常的刀柄,是三味线的琴轸部位,正是戏里鸣人用的那把上的。佐助记得极快,几乎是在被指导后的第二遍就能用慢动作正确无误地做出来,而且动作远比指导者还要优美流畅,或者应该说是,自成一派。步法和剑法联成一体,感觉他脚下没迈出几步,人就已经移动到了几个身位开外,手里的刀也早已划过了一路上好几个武演的躯体。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多余的废动作。即使是缺乏速度的动作,无论是角度还是姿态,若按下暂停键,每一帧就都是一幅极尽彰显人体运动美学的画报。佐助专注地确认着动作,和别人练习着配合,就好像这些动作是已经刻进他骨子里的东西,优美得像在跳舞,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被吸引过去。鸣人想,这大概永远都会是自己最喜欢的佐助的样子了,专注起舞的样子。会视线里只剩下他,全世界都静止黯淡下去,只有他,是彩色的,是跃动的,是活着的。

 

会这么想的大约不会只有鸣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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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语为:师匠,在日本搞笑界通常称有名望的搞笑艺人为师匠,此处为尊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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